何雪松:流动性与社会治理
我主要谈三方面内容:第一,我以为新时代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社会的流动性在加强,我尝试从理论上理解流动性;第二,我们看到,回应这个流动性的时候社会治理遭遇的困境;第三,尝试对治理作点理论思考。
流动性:流动的时间、空间与社会
(一)“流动”作为理解当代社会的中轴概念
流动应该可以成为理解当代社会的一个中轴概念,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和互联网的广泛使用,人类社会的流动性增强了,人、信息、资本、物体都溢出了传统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定,也包括传统的组织架构的限定,形成流动的时间、空间和社会。如果说在静态的社会科学研究范式中,稳定被视为积极、正常并值得推崇的有意义的状态,而将变化、移置等视为非常态和失序,那么当代社会呈现的流动性特征,已经不可能将世界看成由空间之中固化的人与物组织而成,因为流动是世界运转的常态。
有一位研究移民的托马斯(Thomas Faist)说,社会科学研究正在面临“流动的转向”。实际上,在很多的社会理论家里面都在讨论这个问题,比如鲍曼讲到流动的现代性,鲍曼以“流动的现代性”,区分于固态的现代性,从而理解现代社会的诸多新的变化。“流体”会轻易地流动着,流体非凡的流动性,使人把它们和“轻松”的思想联系在一起。我们把“轻”或“不重”与流动性和多变性联系在一起。这样的“新”、“轻”与“快”越过了我们以往的认识范围,“瞬时性的降临,将人类文明和人类道德伦理引领到了一片没加标注的、未加开垦的版图, 在那片领土上,学到的处理生活事务的大多数习惯,都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作用和意义。”
英国社会学家URRY写了本书,他说,我们社会学要超越社会,原来的社会学理论立足于人是固定的,而今天的社会学理论是要超越的这样的理解。他在2011年英国社会学杂志上直接写了一篇文章《流动的社会学(Mobile Sociology)》,他认为物体都超出了地理的界限,这是因为人、物品、想法、风险、技术以及社会网络都越过了地理的界限,包括国界,从而产生了新的流动形式和流动关系, 这样的流动形式和流动关系相互关联且带来新的社会后果。
另外一位很著名社会学家卡斯特在三部曲里其中有一部《网络社会的兴起》,就提出了流动空间的概念,他认为“我们的社会是围绕流动而建构起来的,资本流动,信息流动、技术流动、组织性互动的流动、映像、声音和象征的流动。流动不仅是社会组织的要素而已:流动是支配了我们的经济、政治与象征生活过程之过程”在日益强大的全球化经济带动下,流动空间逐渐弱化城乡区域或地方空间的行政边界、社会关系及政治制度的限制作用。
卡斯特有一段话写的非常好:“因此,人民确实依然生活在地方里。但是,由于我们社会的功能与权力是在流动空间里组织,其逻辑的结构性支配根本地改变了地方的意义与动态。由于经验关联与地方,因而抽离了权力,且意义逐渐与知识分离。结果是两种空间逻辑之间的结构性精神分离,构成破坏城市沟通渠道的威胁。支配性的趋势是要迈向网络化、非历史的流动空间之前景,意图是将其安放在分散的、区隔化的地方里,让这些地方之间的关联逐渐丧失,越来越分享文化符码。除非在这两种空间形式之间可以建造文化、政治与实质的桥梁,否则我们或许会一头栽向平行宇宙里的生活,彼此的时间无法配合,因为这些宇宙被包容进同一个社会超空间的不同向度之中。”
我们在上海调研的时候,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居住在哪个街道。我常常跟街道书记说,其实你没有自认为的有用,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个街道,那你重要吗?很多人也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个街道,只要记得门牌号码,快递可以到就行了,街道、居委会的人来不来大家并不关心,其实这个流动性已经把改变了地域空间的意义。对很多人来说,他的生活空间是由互联网、电邮、电话建构的空间,不是局限于一个地理空间。所以卡斯特其实提出了非常重要的问题。
当然,区域空间还在,流动空间和区域空间就是一个很大的矛盾,在社会治理里非常有挑战。
(二)流动的时间:时间的争夺控制与同时性假象
他没有谈流动的时间,我补充一下。现在我们大学老师教书最核心的任务就是争夺流动的时间,时间就在手机里,所以老师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把学生从手机上吸引过来,但是基本上我们都失败,这就涉及到非常有趣的同时性假象,虽然我们在一起开会、一起上课,其实大家并不在这个时间里,这是一个“同时性假象”的时间。
时间在流动,也是在快速流动。因为我们知道,按照福柯的说法,治理是对人口的控制,而对人口的控制最核心的就是时间和空间的控制,所以他写的很多文章都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控制。如果时间是流动的,当然治理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。
法国社会学家拉图尔(Latour)说,人们在很多时候并没有归属于某个既定类型的群体,因为所有人的社会集合体都可能是流变的,不断产生、消失、分类和重置。因此,社会学应当追溯行动者聚合和分解群体过程中留下的活动痕迹,这就是行动者网络理论(actor-network theory)的要义。他挑战以往所谓的社会的社会学,要建立所谓的连接的社会学,因为他认为以往的社会的社会学比较好地去思考实体结构,今天是呈网络状、流动式的,我们就只能是一种连接的社会学,通过所谓的行动者网络能看到那个痕迹,看到这个不断变化的社会结构。
社会治理的困境与“固态”的社会想象
这些理论问题都有助于我们思考我们正在面临的这样一个新的社会,但是我们的治理模式变化不会那么快。比如我们现在还存在大规模地使用运动施治,上海过去几年搞“五违必治”、交通整治,轰轰烈烈,“五违必治”就把很多所谓的违章建筑、违法用地给干掉了,其实当初这些违章建筑不少都是地方官员自己盖的,盖违章建筑的人升官了,把它拆掉,大家又升官,非常有趣。
我一直觉得,很多违章建筑、违法经营是社会最有活力的地方,但是非常难管,比如大学周围就有很多的小店,它们便宜。这个社会需要很多很便宜的服务来把我们养大,可是现在要么把它合法化,要么就把它拆掉,这个社会成本就很高了。我估计上海的教授以后就请不起家政了,因为价格会很高。
当然,面临着很严峻的去组织化的趋势。我们的做法是党建引领,过去几年非常强调党建引领,包括两新组织党建。还有发展社会组织、社区建设,但是这些是是不是真正地把那些流动的人能够连接起来呢?是一个很大的挑战。党建引领,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比较有效,但流动速度加快之后,很多流动的人就没那么容易引领了,现在基层的很多创新就在这方面。
我们的管理也不断下沉,但我常常批评一个词——网格。我每次说到这个词都让我想起我是鱼网里的小鱼,非常不舒服,我一直建议地方官员能不能创造一个新的词,让我们稍微舒服一点。虽然我知道我是被你控制的,但是你总归让我心理上稍稍好受一点。搞了网格,还搞了网格员,让人不舒服。还有楼组,现在的治理,要到楼组,甚至到家门口。我很反对,因为我不希望有人经常跑来。在我居住的小区里,我也从来不参与各类小区活动,但是我还是天天讲社区工作、社会工作的教授,非常反讽。我用我自己为例告诉大家社区建设在中国是多么艰难,因为我觉得他们搞的活动跟我没有关系,我也很少有兴趣。他们有时候送我一包枣子,我觉得没必要。但是有情感在,因为很多书记都听过我的课,没办法,他来了我还得很客气。
总体的一个判断是,在一个快速流动的社会里,人是移动的、动态的,是穿行在网格之间的,所以我说,网格化管理一定是只管着那些很固定的人,凡是可以穿行在网格之间的人你就很难管,人盯人的具体方式是重的,不足以应对流动性之轻,夷平化机制难以抵挡流动性社会的多样化趋势,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社会治理的一个困境。
这个困境是从哪儿来的呢?我们以为,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固态的社会想象。从历史上看,我国很早就搞编户齐名。到我党最重要的就是支部建在连队上,到延安经验、到单位制度、到人民公社,都讲固态。人流动了,没有掌控感。
十九大重视农村,提出农村振兴战略,因为城里很多人留不下来,要回去,你不让农村振兴,这么多流动的农民就可能会成为不稳定因素,所以要搞农村振兴。再之前是把农村的税费取消了,农村税费取消的好处是从道德上保持了农村的稳定。现在各地都还有“流民恐慌”,大城市天天在搞人口调控,这需要认真反思。
迈向新的社会想象与新的治理观
要迈向新的社会想象与治理观,流动应该是一个常态,这个社会或者社区是不是真的我们所说的建设的一定地域的范围呢,还是一个连接、还是一个网络,是借着我们手机而形成的网络,那可以叫社区,不一定是我们现在区域范围内的社区。还有大量不在场的在场者,我不在你这个地方,但其实我是关注你的,所以中央非常重视网络舆情,我们专门成立网信办,因为报纸大家都不太看了,看微信。
要迈向新的社会想象,一定要思考与流动性怎么共存,你再把这么多人口重新固定回去,我以为是很难做到的,即便做到了,成本也是极其昂贵的。
我们要形成怎样的治理观呢?鲍曼提出园艺式的治理观,就是要把所有的地方弄得干干净净,不好的地方清除掉。当然,把这个社会不好的东西都清除掉,我们会觉得很舒服,但是谁承担这个成本?我们能不能做得到?这大概是福柯意义上的过度治理,现在有些地方已经有过度治理的倾向,要治理到人家的家门口,这是否符合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?这是需要思考的。
还有一种叫简约治理,自由主义倡导要简约治理。简约治理现在也面临很多困难,因为流动,比如说,这种简约治理肯定抵挡不住恐怖主义。在中国,治理不太可能是简约式的,一旦简约,基层的人就没有活干了,庞大的基层一定要养着,不养着,他们会变成不稳定因素。
我想,也许理论上我们应该要中庸治理或适度治理,但是度在什么地方?什么是恰到好处的治理?我不知道。
本文基于何雪松教授在2017年11月4日清华大学《“新时代社会治理的中国道路”高端论坛》发言整理而成,略有修改,经发言人审阅。